隔了十年之后的再次相见,姜暖和沈湛还能猝不及防地撞了衫,并且从头撞到脚。这青梅竹马的孽缘,真是不承认都不行啊。
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赵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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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卡其色风衣,墨绿色围巾,蓝色牛仔裤,黑色马丁靴,隔了十年之后的再次相见,姜暖和沈湛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了衫。从头撞到脚。
十年前的回忆化成凛冽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姜暖只觉得瞬间耳鸣眼热,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想把这些年心里所有的委屈都说给他听。好在几秒的失态后便迅速缓过神来,姜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来接我还举个牌,以前不是说化成灰都认识我吗,这才十年不见就怕认不出来了?”沈湛笑着拿过姜暖一直举着的小牌子仔细端详,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大字,“沈湛”。
“你也知道有十年了,难得刮了阵什么风把你给吹回来了。我认你倒是认得扎实,我怕您老人家贵人多忘事,早早地就不认识我了。”姜暖短暂的愣神之后很快恢复了侃大山的本能,装作不经意地问,“老婆孩子呢,怎么没一起来?”
沈湛被问得愣了一下,“我还没结婚呢。”
姜暖心里莫名咯噔一跳,强装镇定地应了一句,“哦,都快三十岁了也不知道成个家,要是干妈还在的话肯定饶不了你。”
外面冰天雪地,车里空调开得很足,热乎乎的风吹得姜暖有几分头脑发晕。狭小的车里两人一时间陷入沉默,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姜暖用眼睛的余光瞄着沈湛。她从未想过,十年的时间会把沈湛变成这样的人,这样看起来端正又不会过于刻板,儒雅又不会过分迂腐的人。他就那样一副内敛笃定的模样站在她面前,姜暖突然想到小时候被妈妈逼着背过的《诗经》,“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面对这样的沈湛,仿佛他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自己只是一身铜臭味的商人,她满肚子的花言巧语都有点不敢冲着他贫了,只剩下羞于启齿的自卑。
车开出机场,上了高架,沈湛才突然开口打破沉默,声音有几分低沉伤感,问出了一个最老套的问题,“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姜暖生平不怕吵架不惧动手,却最怕这样相顾无言的尴尬气氛,终于趁着沈湛这个问题,忍不住开了话匣子,驱一驱让人无所适从的感伤。
“我过得不错,生活起码小康以上水平吧。我不是学的法律专业吗,前些年跟人合伙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这职业收入挺可观的,而且完美治愈了我从小到大跟人耍嘴皮子掐小架的爱好,工作一天晚上回到家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对了,迄今为止我经手过最得意的一个案子,就是把我爸妈的婚给彻底离了,只恨我自己已经成年,不然还能顺手把我的监护权辩给我妈。你呢,在国外怎么样?”
沈湛说:“我的专业是理论物理,刚回国工作还没确定下来。最近正在跟高校还有几个研究所接触。”
“理论物理?”姜暖踩着油门的脚一哆嗦,一口气没缓过来,差点跟前面的车来个亲密接触。
在姜暖从小到大文科欣欣向荣理科奄奄一息的学习经历中,物理对于她来说大概只是大街上面对面走过来跟她问了个路的陌生人,过目即忘。
又是许久的沉默。
坐在副驾驶的沈湛不舒服地动了几次,又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些年,谢谢你们照顾她,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姜暖自然是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沈湛的妈,也就是姜暖的干妈。
姜暖不无遗憾地说:“我也没有陪她到最后一刻。那天她情况不太好,医生喊我去办公室谈话,说是要下病危通知书,字还没来得及签,她就走了。走得这么急,应该没有痛苦吧。”她干巴巴地抿一抿嘴,“算了,好端端地说这些干吗,都过去了,总是要向前看的。”
姜暖和沈湛从小一起长大,两家是邻居,姜暖又认了沈湛的妈妈温淑红做干妈。姜暖曾经以为他们会像小说里面的青梅竹马一样,从两小无猜到怦然心动,一起读心仪的大学,然后毕业结婚,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直到高二那年的某天晚上,一对中年夫妇突然出现,包括沈湛本人在内的所有人才知道,原来沈湛只是温淑红当年收养的孩子,他的亲生母亲是小有名气的华人科学家,专程回国提出要带沈湛去国外读书。
姜暖还记得那晚沈湛死活不肯离开家门,温淑红把他的行李扔到门外,骂声清晰而凌厉,“这么好的机会你不知道珍惜,跟在我这个无能的后妈身边能有什么未来?你给我滚出这个家门,我温淑红生不出也养不起你这样没出息的儿子,马上给我滚!跟着你那个拽得二五八万的妈滚到国外去,混不出个人样就别给我回来!”
沈湛跪在地上把散落一地的行李一件一件拢回行李箱,姜暖跑过去帮他,他双眼通红,紧紧地握住姜暖的手,“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妈。”
谁都没想到,沈湛这一走就是十年,毫无音讯的十年。干妈温淑红直到去世也从未再提起过沈湛,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过这样的一个儿子。
姜暖把车停稳,“酒店我已经预订了,离这儿不远,公寓式酒店,条件挺不错,住几个月小半年我还是负担得起的。你家我也找人打扫好了,家具摆设都没动,看你自己想住哪里。”
沈湛撇嘴强作一笑,眉眼间尽是悲凉,“住家里,哪有家里不住去住酒店的道理。”
姜暖给了他一个“悉听尊便”的表情,“不过干妈大概没指望过你会回来,就把房子留给了我。我亲妈也是,跟一个骨科大夫看对了眼,来了段最美不过夕阳红,领证之后简单办了个婚礼就搬别人家去了。你说她俩也真是的,人都走了,留给我两个大房子有何用,让我闲来无事两边来回串门玩?”
沈湛停下脚步,“我这次回来,就不打算走了。”
姜暖顿了一下,利索接话,“哦,那正好,过几天一起去趟房管局,我把房子过户给你,你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也算是物归原主。”
沈湛眼神有几分复杂地盯着她,“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姜暖坦然与他对视,“那你是什么意思?”
沈湛似是鼓了几次勇气才说出口:“我的意思是,她们两个走了,但是我回来了。我会留在这里陪你。”
小时候写作文,姜暖总是开头洋洋洒洒一马平川,眼看字数要超的时候才想起刹车,结果只能在仓促间匆忙结尾。
姜暖觉得她和沈湛就是这样,当年的他们,太多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太多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她甚至没有来得及鼓起勇气大大方方地给他一个拥抱,他就走了,如今再回来已是十年之后。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然而此时姜暖却只觉得“如今故人归,犹如初相识”。
即使这样面对面站着,即使他刚刚对她说了一句并不难理解的话,她也完全能够听懂他的字面意思,但是她仍不敢动用自己早已不再年轻不再单纯的心思去细细咀嚼他这句话背后深层次的意思。
心里挑挑拣拣也没找到一句合适的话,姜暖只好不轻不重地点点头算是回应他。
2
接下来的几个月,沈湛的经历淋漓尽致地体现了一句话,“开挂的人生不需要解释。”作为海外优秀青年学者被引进归国,特聘为H大学物理学系副教授,千万科研启动经费,数目可观的年薪。沈教授后来者居上,眼看着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跑步赶超姜律师。
姜暖自我定义为无奸不商的商人,给沈湛则安了个读书人的头衔。士农工商,两个人一头一尾的阶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姜暖没事就瘫在沙发上愤愤不平地感慨世道无情,自己这样没日没夜拼死拼活地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油条,竟赶不上刚从象牙塔里走出来拿着一纸文凭的沈湛,继而开始感慨沈湛真是有个好妈妈,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而她口中“升天”的沈老师正系个碎花围裙,在厨房里围着锅碗瓢盆忙得团团转,百忙之中还得腾出一只耳朵听客厅里的姜律师碎碎念,时不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社会地位高怎么了,地位再高下了班也要老老实实去菜市场买菜,回家洗手下厨做羹汤。”
这话倒是说得不假。半个月前沈湛工作稳定之后,借着自己“工作时间规律,平时空闲比较多”的由头,辞退了每天按时到姜暖家里打扫卫生的钟点工,亲自动手角角落落整理一通,然后在厨房清理姜暖囤得满满一冰箱过期方便面火腿肠的时候,被下班回家的姜暖逮了个正着。
姜暖承认,她的日常生活就是大写的将就。客厅卧室书房一团糟,唯一干净的地方是厨房,那是因为她很少自己动手做饭,大部分时候是在外面应酬,或者点外卖凑合一顿。
姜暖一个人生活了许多年,就算里里外外看起来一团乱,但也一向自认为乱中有序,早已经乱出了规律乱出了风格,连亲妈都不敢随便动她的东西,好像生怕破了她摆的某种神秘阵法。如今被人突然入侵自己的私人领地,她第一反应就是恐慌,继而生出一种没来由的气愤。
“如果不能保证每天按时来给我做饭收拾房间,那就不要随便辞退钟点工阿姨。冰箱里这堆东西也不要扔,我可不想哪天半夜饿醒了爬起来冰箱里只有一堆滴血的生肉。沈老师,道理很简单,就像养一只宠物,在你没有想明白百分之百对它负责之前,就不要轻易养。”
把自己比喻成一只宠物,还让沈湛想明白要不要对自己百分之百负责,姜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觉得自己可能是气糊涂了,又没好气地补了一句,“话糙理不糙。”
被姜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通,沈湛也不与她争辩,掏出一把钥匙放到她手上,“这是我家钥匙,你随时来敲门,我保证只要我在,你就能吃上饱饭。”
金属钥匙上系了一个小小的金色铃铛,握在手里还是温热的,大概是带着沈湛暖暖的体温。
姜暖全身炸起来的毛就这样被慢慢地抚平了,在沈湛一脸真诚的注视下,靠着两人近三十年的友谊,勉强说服自己相信他可能真的是因为工作太闲时间太多,才会跑到自己家来献爱心。
姜暖正歪坐在地毯上优哉游哉地吃着沈湛切好的水果,亲妈突然打来电话。
妈妈说:“把这个周末的时间空出来,帮你参谋了一个合适的对象,你们见个面。”
姜暖已经习惯了这样“英雄不问出处”式简单粗暴的相亲,并不想理会,转而问妈妈,“别的不说,我就问您一个问题,什么是合适的对象?是不是把年龄身高体重长相性格学历职业家庭背景做全面的匹配之后就可以筛选出一个所谓合适的对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相亲和无偿献血器官移植有什么区别?”
妈妈一听怒了,隔着手机都能听见她大力拍桌子的声音,“姜暖,这次可是个骨科大夫,一表人才,我都跟别人约好了,你敢跟我说一个不字试试!”
姜暖不寒而栗,陪笑着,“妈,妈,亲妈,您别激动,我的意思就是我去我去,您一片苦心,费这么大劲精心安排的,我怎么能不去呢?您闺女又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正胆战心惊地陪着不是,姜暖抬头看到沈湛冲她招手示意可以开饭了,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看得她肚子咕咕叫,于是赶紧说:“妈您要打要骂留着下回一起,我这儿来了个老朋友,先不跟您说了。”
沈湛盛了一碗粥递给姜暖,“你刚才跟阿姨说什么,说你答应去相亲?”
姜暖点点头,“说好像是个骨科大夫,我也没听清。”
沈湛把脸一沉,“不要去。”
“为什么?”
沈湛煞有介事地说:“我……我听说外科大夫大都比较花心,身边围绕着一堆年轻貌美的小护士,容易出轨。”
小米粥软糯香甜,西芹清脆爽口,姜暖不禁心情大好,难得对沈湛言听计从,“好,听你的,不去就不去。我这个人有奶就是娘,纵然有三千青年才俊,也抵不上你做的一顿饱饭。”
姜暖幽幽地叹了口气在心里说:“当然,就算去了也没用。”
真的,就算去了也没用。当年姜暖对沈湛,明明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越界逾距的事情,更谈不上爱得死去活来,但是沈湛就像立在姜暖脑海中的一把标尺,一个法定参照物,每一个她见过的男子都会自动进入与沈湛的比对流程,他们个个都比那个十八岁的沈湛成熟稳重,居家靠谱,但却个个都一败涂地默默退场。
3
快下班的时候姜暖接到沈湛打来的电话。
“今天不是教师节吗,班上的学生一起来家里吃饭,你也知道学物理的女生不多,就几个,我怕我作为男老师不方便,你能不能来帮忙招呼一下?”
姜暖一口答应下来,破天荒没有加班,一到下班时间就马上拎包走人的架势让她的小助理以为自家老大要赶去投胎。
姜暖熟络地掏出钥匙开门走进客厅的时候才意识到,她真的是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十几号学生一时间与这个老师家意外出现的陌生女人面面相觑。
沈湛急忙走过来解围,“这是我的……”
“老朋友。”姜暖自然地接过他的话茬,“我是你们沈老师多年的老朋友。”
沈湛转头去冰箱拿了几瓶饮料,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学生手里人手一张金灿灿的名片,名片的主人姜律师被一堆学生众星拱月似的围在中间,正滔滔不绝地讲什么弘扬法理道德,维护公平正义。
因为大学的宿舍门禁,不到十点学生们就陆陆续续散了。姜暖难得安静地蜷缩在沙发上看着沈湛把一摞一摞的盘子收进洗碗机,各种器具摆放整齐,桌面台面擦拭干净,一切收拾妥当后擦干净手坐到她身旁,递到她手边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沈湛看着姜暖红扑扑的脸,想着刚才她一杯一杯来者不拒的模样,不由得出言责备:“跟一帮小毛孩子喝成这样,可真有你的。”
“就喝了几杯而已,放心,我酒量大着呢,这才哪儿跟哪儿。”姜暖眼睛弯弯地冲他笑,眼神显得有几分飘忽,“我今儿是真喝高兴了。平时饭局一帮受尽社会蹂躏的油腻中年党,当然包括我自己在内,开口闭口离不开钱权色,荤段子说得跟顺口溜似的,灌起酒来谁还用杯子,都是一瓶一瓶地吹。
“这帮年轻人不一样,他们心里装的嘴里说的就是干干净净的理想信念,哪怕是抱怨也是清清爽爽的抱怨。那种感觉,特别像十年前的我们。”
沈湛的表情渐渐显出几分凝重,“我一直想问你,听阿姨说你当年也是有机会去国外继续深造的,但是你主动放弃了,你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妈的病吗?”
姜暖并不想提起往事,插科打诨企图蒙混过关,“这儿不是我们的大后方嘛,我们从小在这里长大,干妈亲妈都在这里,俗话说得好,父母在不远游……”
“姜暖,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话?”沈湛突然打断她,言语间竟夹了怒气。
姜暖被他唬得愣了一下,继而小心翼翼地轻轻叹了口气,“人生在世,得为自己活,这道理我懂,但是我做不到。就算哪天我长了翅膀能飞,上天的时候我背上也得驮着俩妈,我得负责给她们养老送终,这事没得商量。”
既然开了头,后面的也就说得更加无所顾忌。“我本来确实可以去国外深造,可以去国外找你,跟你一起读研读博,但是干妈病倒了,我妈也因为跟我爸闹离婚元气大伤,根本无心理会别的事情。所以我必须要赚钱给干妈治病,必须要照顾她,必须要顶起这两个家。
“最开始为了赚钱,我做了很多我不想做的事情,我帮出轨的男人跟可怜的妻子夺子女抚养权,帮小三跟正室争遗产。我经常夜里睡不着,问自己当初学法律不就是为了公平正义,为什么到头来却要颠倒是非黑白。后来我的合伙人告诉我,不要把自己想象成为神圣的法官,不要追求所谓的正义,我们的宗旨就是在商言商,拿钱办事,唯利是图,这么一想,心里果然好受多了。”
沈湛眼睛亮亮的,似有泪光,“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应该为了赌一口气,十年没有回来。我没想到当初一句托付,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姜暖连连摆手,“别,我这人最不喜欢道德绑架,我照顾干妈完全是出于本分,从来不是因为你的托付。人有生老病死,你就算长了三头六臂都不好使。她天生就是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主儿,遗嘱里写得明明白白,不立碑不设墓不祭奠,骨灰撒入大海,从此世间遍查无此人……”
“小暖,真的是我不好,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求你让我待在你身边照顾你。”沈湛突然坐直,急急地说,“让我来照顾你。从今天开始,直到这辈子结束,让我一直照顾你。”
虽然姜暖自觉脑袋十分清醒,但是当她反应过来沈湛究竟是什么意思时,他已经倾身靠了过来。(原题:《云胡不喜》,作者:赵花生。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