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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森之恋顾萧颜离小说大结局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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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小编也在读的小说分享给大家!

书元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清丽俊逸,醉玉颓山,十足一个芳心纵火犯。

他教我识字,助我习武,替我买糖,虽然会骂我烂泥扶不上墙,但会偷偷跟在我屁股后面替我收拾残局。

这样的深情厚爱,我感激涕零,镂心刻骨。

我无以回报,所以……

我最大的心愿,便是亲手杀了他。

每月总有几天,我心情烦闷,诸事不顺。

书元说,是因为我吃得太多,闲出来的。

我觉得他是个傻逼,他也这么看我,两个人相看两生厌,可惜我打不过他,否则一定要他漂亮的小脸蛋开花。

这话不小心说出了口,他皱着眉训我说:你一个小姑娘,说话怎么能这么粗俗?

我张口就骂他:你放屁。我是杀手,又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骂你就骂你,你能拿我怎么样?

他沉默一下,狭长凤眸望向我,似是落了一层皑皑白雪。他这样的神情,就好像是佛前一樽莲花,英俊雍容,却又拒人于千里。

我心头一颤,闭上了嘴,他将药掏出来递给我说:小白,吃药吧。吃了你就没这么多废话了。

我又要骂他,他却眼疾手快,把药塞到我嘴里。这药好苦,我眼泪立刻被苦了出来,他看着我,却笑了:瞧,立竿见影。

他好贱啊!

那就算了。他慢条斯理收回手,我还以为吃了苦药,你会很乐意吃点蜜饯甜甜嘴。

我能屈能伸:多谢书元先生赠我,大恩不言谢,日后当牛做马,一定报答。

他这才将盒子重新递给我,打开来,是近日京师中的当红蜜饯,听说要排两个时辰才能买到。

我心花怒放,刚放入口中,就听他说:当牛做马不必。下个月初一,宋尚书家宴,你混进去,把他杀了。

蜜饯好甜,甜的我牙酸,一不小心咬到舌头。我眼泪汪汪看书元:我上个月不是刚杀了人,怎么又要杀啊?

他说:你昨天也吃了饭,为何今日还要吃?

他举一反三,我说不过他,只能低下头。

他又说:腊月时淮河雪灾,朝廷派下三万担粮食赈灾,送到灾区,只剩了三千,经手人便是宋尚书。你杀的都是大奸大恶之人,实在不必有心理负担。

他犯了国法,自然有朝廷处置。书元,咱们凭什么替天行道?

他脸上的笑容淡去,半晌,淡淡道:小白,我并非同你商量。你被组织收养,精心栽培,不是让你来质疑组织给你的任务。

我说:那我不去了。

那你下个月就没药吃了。他说,你也知道,组织在每个人身上都下了毒。一月不吃解药,便百爪挠心,五月不吃,五感俱失,到时候,你就是个活死人了。活死人是不用杀人,可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他说话时,脸上又带上那种运筹帷幄的笑容。可我想到之前,他也用这幅面孔,轻描淡写下令将一名背叛组织的杀手五马分尸。

那时大雪满天,落红如雨,一颗血珠恰好落在他的眉心,他缓缓抬手擦去,微笑对我说:瞧,不听话的人,就是这样的下场。

我还不想死,低声说:真是他贪墨了赈灾粮食?

千真万确。

我说:那好,可书元,如果被我知道你骗了我,我就……

他问:就什么?

我说不过他、打不过他,还要仰仗着他替我取药。我忍辱负重,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来:我就小拳拳捶你胸口。

他戏谑一笑,摸了摸我的脑袋,就像是摸一条狗。狗只能对着主人摇尾乞怜,我亦如此。

蜜饯入口似乎也没那么甜了,我噎得自己喘不过气,只是在想,不知这样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

书元给我的药,吃起来苦,后劲儿大,不仅让人疼,更是让人渐渐忘去旧日种种。

就像他这个人,长得花团锦簇一张脸,凤眸睥睨,远远望去,如芝兰玉树,令人在他身旁自觉形秽。可他嘴巴贱、下手狠、心肠毒,是个两面三刀的漂亮面孔坏男人。

我八岁时被送到他身边,第一眼看到,还以为看到仙人,后来才知道,他分明是个大贱人。

二十三那日,天总算放晴,夜里出了一轮好大的月亮。我附庸风雅,勉强想起梦里的诗,念的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

有人应道:竟夕起相思。

这声音好熟,我一咕噜从软榻上爬起,跳到窗前往下看。

院中有花树,骄矜的花朵堆叠在了檐角,而他站在那里,含笑看着我。平心而论,他的五官长得很平庸,唯独一双眼睛,虽是丹凤眼,却时刻含笑,令人望之生情。

我惊喜道:十三郎,你怎么来了?

若说我看到书元是心存芥蒂、心惊胆战、心怀不轨。

那我瞧见十三郎便是心跳加速、心动不已、心潮澎湃。

我同他认识不长不短,恰好十载光阴,最初一次见面,也是个有月亮的夜晚。我被书元折磨得痛不欲生,哪怕心知逃跑会死,仍义无反顾地从狗洞钻了出去。

那是我奔赴自由的穷途末路,却在末路之上,遇到了他。

彼时四野空旷,月明星稀,我跌跌撞撞,脱力倒地,却被人扶了起来。虽然我恨书元,可他将我教的很好,我第一反应便是向着扶我的那只手咬了过去。

我是烂命一条,所以咬人极狠。那人嘶了一声,抬起了另一只手,我以为要挨打,梗着脖子不松口,可那只手却只是轻轻地抚了抚我的头,问我说: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和家人走散了吗?

家人?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这声音太温柔,令我忍不住呜咽一声,他大概猜到什么,没有往下问,又拿出一个袋子说:吃糖吗?

我终于抬起头同他对视,他有一张平凡的面孔,和一双灿若繁星的眼睛。日后多少梦里,在我支撑不下去时,都是这双眼睛温柔凝视着我,令我明白,这个世上,终究有可以留恋的东西。

我吃了他的糖,忽然就不想死了,有些扭捏地问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家里人都唤我十三郎。

我叫小白。我很认真地对我他说,很好记,你不要忘了我。

然后,不待他回答便转身跑了。

我不想死,只能重新回到书元身边。逃跑是天大的罪过,我被书元下令当众鞭笞,鞭子蘸了盐水,抽在背脊上,一寸寸绽开了血花,我咬住牙关,心里却在想那一颗糖——

什么都没有的人,有一点甜,便足够活下去了。

我那时年纪小,以为自己和十三郎也只有这一面之缘,甚至还偷偷苦练画画技术,想要将他的脸给画下来。只是天赋不够,哪怕书元看了,也只是问我:你是饿了?不然怎么总在画大饼?

我心胸宽广,不和他一般见识。因为后来我发现,我和书元的缘分竟然那么深,隔三差五就能遇到。

书上说,这就是天作之合,说不定哪一天,我就能和他修成正果。

我喜不自胜看向他,他还站在院中,望着我含笑道:我见今晚月色很美,便想起了你。

哈哈哈!他夸我美!

我在心里大笑三声,却要在他面前扮演淑女,羞答答道:早知道我就长得丑一点了。

他不解:为何?

漂亮的东西太少,丑的却很多。如果我丑一点,你就总能想到我了。

他一时愕然,旋即笑了起来。他声音清朗,笑起来也满是少年意气。我也忍不住笑了,他又说:可惜你已经长成这样国色天香,再想后悔,也实在太迟。

他好会说话,说起来又这样诚恳,一袭白衣在月色下,翩然若仙。不像书元那个贱人,天天就知道穿黑衣,像是只阴沟里的老鼠——

虽然是只好看的老鼠。

我想着书元,忍不住走了神。下面,十三郎耐心等着我,我回过神来连忙往下跑:你等等我,我这就下去。

他道:不着急……

话音未落,我便沿着楼梯滚了下去。

服下药后,虽能保全性命,痛楚却如影随形,不时浮出水面。我疼得额头冒出冷汗,蜷缩在楼梯下动弹不得,十三郎已经冲了过来,将我抱在怀中。

他身上有冷梅香气,暗香浮动,却抱我很紧:你这是怎么了?

我随口敷衍说:我们女人都是这样啦,每月总有几天……

小白。他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很疼吗?

余下的胡说八道便被堵在嗓子里,我抬头看他,他的面容还是那样平庸,可看着我的眼神温柔至极,就好像……我这个人,也是值得被爱的。

我忍不住眼睛一酸,轻声说:有一点疼,不过只有一点。

他静静抱着我,直到我呼吸平顺下来,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刺猬递给我:送你。

小刺猬好小,在我的掌心,刺也是软软的。我一时手足无措:这是哪来的?

路边捡到的。

可我不会养。

每天喂它吃饭喝水,陪它聊天就好。他含笑道,你瞧,它和你一般可爱。

做杀手的人,一定要冷酷无情,可他夸我可爱诶!

我立刻保证说:我一定把它养的白白胖胖。

十三郎又对着我笑,扶着我站起来。月色入户,如水清冽,风吹过梢头,繁花簌簌而落,我们两个人的影子并在一起,是亲密无间的模样。

我忍不住要傻笑,他忽然抬起手,替我摘下落入发间的一朵小花:小白,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说:好。

他看我一眼,千言万语,也只说:那我走了。

下次见面,又不知是何时。我恋恋不舍望着他的背影,看不见了也在看。许久,忽然听到一声冷笑,抬头看去,却是书元这个傻逼倚在窗边,正冷冷看我。

他长得真好,正应了那句衣冠禽兽、人面兽心。

我说:笑屁啊。

人都走了,还一直看?他问,你不会喜欢他吧?

我不喜欢他,难道喜欢你?

小白。他问我说,还记得我教你的第一课吗?

我的手猛地顿住,回忆连篇浮现,有些事注定刻骨铭心。

那是春天,是杏花树下,是我的八岁。组织中分配给我们一人一只小兔子,大家都是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离了家,本就惶惶不可终日,有了兔子,便像是有了依靠,一个个都渐渐开朗起来。

而后,春天的杏花树下,书元要我们亲手杀了自己的兔子。

如果不杀,他就会杀了我们。

兔子的毛是光滑的,因为我养的精心,显出一种温润的光泽,我那只小兔,眼睛也是温润的黑色,在我掌心,安静如一团初升的云朵。它从来没有叫过,哪怕我不小心踩到它,它也从不记恨,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傻瓜。我好爱它,如同爱着曾经的自己,可我亲手掐死了它。

它死了也是软的,卧着仿佛沉睡。

书元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微笑道:做的不错。小白,你今晚可以多吃一碗粥。

多吃一碗粥,便是我杀了最好的朋友换来的奖励。

杀手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能让自己心软的东西。

记忆里的书元同这一刻的书元重叠,他还在窗前,高高在上,甚至称得上温柔地对我说:我说下不为例,是真的下不为例。如果你没有杀掉宋尚书,那么不管是你的刺猬,还是你的十三郎,亦或是你,都会有麻烦。听懂了吗,小白?

我忍不住颤抖起来,像是又变成了八岁时,那个孤立无援的废物。却又死死咬住牙关,微笑说:只是杀个人而已,能有多难?

杀人而已,能有多难?

做得惯了,比起杀鸡,也没有多少区别。

初一那天,我早早起来,吃了一顿极为丰盛的早餐。书元也在,当我往嘴里塞第五个包子的时候,他问我:你是要把自己噎死?

我问:我死了,你会放过刺头吗?

我会送它下去同你相亲相爱。

我用力灌了一口鸡汤,把包子咽了下去:所以我一定好好活着。

我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才能心想事成。

书元给我的资料里写,宋尚书是科举出身,出了名的廉洁奉公,一家老小都挤在老宅中。

这样的伪君子,死在我手下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所以当我轻轻松松混入宋尚书的宴席,将一盏放了毒药的雪梨炖银耳送到宋尚书面前时,他毫无戒心地抬手,便要接过来。

我百无聊赖,在心中盘算回去时,要给刺头带点什么水果,就听到宋尚书吩咐我说:将这碗甜羹送去客人那边。

那碗羹又放回了我的手中,我端着往客人方向走,一抬头,却愣住了。

竟是十三郎!

今日的他,穿了一身青衫,眉眼温润,君子端方。四目相对,我同他都愣住,还是他先反应过来,要将碗接过去,我两手一颤,那碗汤酒全洒在了他的身上。

我和十三郎再次大眼瞪小眼,身后,宋尚书拍桌道:你这丫头,怎么这样不小心!

我连忙俯下身去,装作惊慌失措,却被十三郎轻轻拉到身后。十三郎笑道:宋大人息怒,今日是老夫人的寿宴,别因为这点小事扰了心情。

宋尚书闻言,视线在我的手腕上扫过,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也笑了:十三郎说的是。

又板起脸来对我道:还不送客人去换一身衣裳!

十三郎起身,我跟在他后面,垂头丧气地往外。回廊上,他问我:你怎么在这儿?

我说:来打工。

打工?他笑了一声,在宋府当丫鬟,倒不如跟着我。

我来了兴趣:月例多少银子?

谈钱就伤感情了。

我幽幽道:原来是想白嫖。

他又笑了起来,这次轮到我来问他:你和宋……你和我们老爷很熟吗?

宋大人同我父亲是同乡,两人一道上京赶考,一道金榜题名,两家人感情颇好,我小时,他还常常抱我。十三郎说着,翘起唇角,指着墙角一株腊梅,这株腊梅本来种在我家墙角,后来才被移栽到了这里。

你父亲送他的?

十三郎说:那一年,我父亲遭人诬陷,在菜市口被斩首,我母亲悲痛过度一病不起,为给她治病,我变卖家产,宋大人清廉,也只能买下这棵梅树聊表心意。

他竟然有这样的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只能傻傻看着他,十三郎却噗嗤一声笑了:不必替我伤心,小白,都是过去的事了。那些回忆困不住我,只能推着我继续往前走。

清风徐来,吹动他青衣落拓,我看着他的笑容,忍不住痴了。他忽然又问: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啊?!

我慌张地低下头去,他看我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俊道:逗你玩的。

回廊走到了尽处,他进屋更换衣物,我站在外面临水自照,水面上,映出一张少女的面孔,弯弯的眉,圆圆的眼,看起来天真烂漫,只是脸红透了,倒像是苹果。

垂柳依依,搅动一池春水。

我一时有些心烦意乱,远远却飞来一只鸽子,目标明确地落在我肩上。鸽子羽毛雪白,唯独尖尖的嘴儿是蜜蜡似的红,在我耳畔亲昵地咕咕叫了几声。

我皱起眉来,从它腿上取下一张字条,上面只写着四个字:来日方长。

字体潇洒飘逸,逸兴遄飞,我认得,是书元亲笔写就。这四个字的意思也很简单,计划有变,暂停刺杀宋尚书。

我松了口气,恰好十三郎从屋内走出来,喊我说:在看什么?

我连忙将字条握在掌心,故作惊喜道:不知道哪里来的鸽子,停在我肩上不走了。

竟有这样的事?他很惊讶,难道它知道你也叫小白,所以很喜欢你?

他这个笑话好冷,可他连这么冷的笑话说得都这样自然,真是太厉害了!

我在心中对他溜须拍马,下一刻,鸽子却向着他飞了过去,对着他,比对我还要亲近。

我震惊道:原来它不是喜欢我,只是天生水性杨花!

十三郎的手顿住,品了品这个词语,神情古怪地看着我说: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一只鸽子用这个成语。

不知是不是鸽子听懂了我的诽谤,竟然振翅飞起,我刚要说话,就听到啪叽一声,一坨鸟屎不偏不倚,重重落在了我的肩头。

我:……

十三郎忍了再忍,没有忍住,笑了出来。

我面容扭曲,恨不得就此和他相忘于江湖,免得他一而再再而三,以为我就是这样邋遢的女子。

可他却又凑近了我,拿了张帕子替我把肩上的鸟屎擦去。他离我好久,那股冷梅香气越发分明。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他说:我要向你道歉,不该笑你。

他不嫌弃我,还替我擦鸟屎,我已经心花怒放,还要装作淡然:我才不会那样小气。

他凝视着我,凤眸中满满都是我的影子。自我八岁之后,再没有人这样看着我,他们把我当做仇人、对手、垃圾,唯独不是一个人。

我知道。他弯眼一笑,轻轻对我说,我只是害怕,你会生我的气。

因为他的一句话,我心花怒放,趴在宋府围墙上往外爬时,还在哼歌。

墙下有人道:这么开心,是已经把人杀了?

我吓一跳,脚下一滑摔了下去,余光看到书元一袭黑衣,站在那里负手而立。夜色浓稠似墨,他低垂眉眼看向我,面容慈悲肃丽,若是有人初见,定会为他目眩神迷。

可惜,我不吃这一套。

我从地上爬起来,冷冷道:好狗不挡道。

他说:说话这么冲,是在怪我拦住你杀人?

他说这个我更气不打一处来:朝令夕改,万一你飞鸽传书时我已经得手了呢?!

那你就去地府里把人喊回来。他微微一笑,说的像是玩笑话,可一字一句,都暗藏杀机,上头下了令要杀一儆百。明日午门前,你将他枭首示众,听明白了吗?

我心底冒起一股寒气:大庭广众之下……你要我将朝廷命官斩首?!

做不到?

我说:若我能做到,我早就将你杀了。

做杀手的,就是要神秘莫测,来去无踪,最好不露面就把人杀了,这才是杀手的终极秘诀。可他却让我大庭广众、朗朗乾坤,干这么缺德的事情——

他缺的是德,我和宋尚书丢的却是命。

他不看我,只语气平淡道:那就加把劲。小白,组织不养闲人,就算只是失败一次,代价你也承担不起。

组织有命,便是刀山油锅,也由不得我退却。我到底沉默,他又说:我等着喝你的庆功酒。

书元。我问他,若我死了呢?

哪里来的一阵风,吹得满城都是萧瑟之声,远方灯火长明,却没有一盏为我而亮。他忽然看向了我,这一眼很重,沉甸甸压满我的心头,我听到他说:那明年,我会为你奠一杯酒。

坟头一杯酒,便是他同我最后的关系。

我觉得好笑,真的笑出了声,他却已经转身离去,黑色袍角扬起弧度,恍惚间,像是一只翻云覆雨手。

我没有退路,便只有背水一战。

哪怕多年以后,京城中人茶余饭后,仍有传说。

有刺客胆大包天,不但当街刺杀朝廷命官,更是嚣张地斩去大官头颅悬于城头。天子震怒,三千羽林卫奉命擒拿凶手,京中三日不得安宁,却到底未曾缉拿归案。

人人都传,这刺客有天大的能耐,可却无人可知,被羽林卫追了三日的我,正躲在一辆驴车上。

驴子慢慢悠悠,一走一晃,连带着车上的泔水桶也摇摇欲坠。我缩在角落里,胡乱裹着一块破布,连气息都微弱至极。

远方天边亮起一道胭脂红的晚霞,赶车的老丈正对着守门*作揖道:是……我儿媳……刚生了孩子……见不得风……

又往士卒手中塞了几枚碎银:您通融通融。

这银子起了大用处,驴车重新晃了起来,我精神一松,便又昏了过去。等再醒来,已经是在破庙中,一盏残灯如豆,我身下垫着发霉的稻草,面前是一张熟悉的脸,正似笑非笑看着我说:醒了?

我咳了两声:怎么是你。

路过。书元微微一笑,问我,出了一次风头,感觉如何?

这几日生死之间游走,到了他口中,却这样轻描淡写。我冷笑说:你下次自己感受一下就知道了。

伤的重吗?

你有眼不能自己看?

他被我骂了也不以为忤,反倒取出一瓶药来:就这一瓶,省着点用。

药瓶以羊脂白玉打造,丝丝缕缕冷气萦绕其上,我一眼认出,是组织中的疗伤圣药。这药听说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没想到他居然舍得拿给我用。

我一时愣住,他已经凑近我。更深露重,他近在咫尺,似乎连语调都变得温柔,我想后退,可不知是伤得太重还是别的什么,只是看着他,却又动弹不得。

小白。他望着我的眼神太重,我屏息凝神,听到他说,你是我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我舍不得你那么快就折断。

远方传来一声利刃出鞘之声,又或许是一只丧家之犬,哀哀地嚎叫。

不切实际的幻想破灭,留下的只有难堪的现实。我是一柄剑、一把刀,唯独不是一个人。

他还在看我,眉目含情,专注一如情深。我侧头躲开了他的视线,他却伸出手来,掐住我的下颌,逼迫我看向他:下个月十五,你必须好起来。

我狠狠地啐了他一口,血落在他的黑衣上,转眼不见了踪影:如果我好不起来了呢?

他忽然嘶了一声,却是刺头不知何时从我怀中爬出,狠狠咬住了他。他反手将刺头扯下,就要摔到地上,我连忙厉声道:你想让我下个月十五替你杀人,就别伤它!

他顿了顿,到底将刺头抛入我怀中。小小的刺猬被他这样对待,软在我的怀中生死不明。我心疼至极,急得眼泪都滚了出来。

书元见状,嗤笑一声,将药瓶丢在我的脚边:妇人之仁。

我厉声道:你冷血无情,就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你也只不过是个不会爱人,也没有人爱的可怜虫罢了!

他猛地看向我,视线阴鸷,如能嗜人。

是不需要,还是得不到?我强撑着力气哈哈大笑,书元,你真可怜,连真心话都不敢说。我以前只是讨厌你,可我现在实在同情你!

他说:小白,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我仰起头来,露出我的颈子,牵着他的手放在上面:你只需要轻轻一捏,就能把我掐死。若你杀了我,我反倒要感谢你,谢谢你放我自由。

他的手指收紧,我喘不过气来,却毫不挣扎。视线渐渐模糊成一片,恍惚又是旧时江南景象,桃花连天,弥漫成一场永不褪色的朝霞,我像是看到有少年一袭白衣,向着我摇扇轻笑。

少年面目模糊,看不分明,我不由喃喃道:大哥哥……

下一刻,我被重重摔在地上,等再抬起头时,只看到书元的背影匆匆离去,像是多看我一眼都觉得恶心,又像是……在逃避什么。

他不需要爱,也不需要同情,杀死我,也不比掐死一只蚂蚁费力。可他到底还是留我一条小命。

冷月清辉,映得满地泠泠月色,我浑身千疮百孔,伏在地上,连喘气都费力。许久许久,终于聚起力气爬了几步,将书元刚刚丢下的药瓶捡了起来,看也不看便将药粉撒在伤口上。

疼,真他妈的疼!难道我生来这世上,只是为了受苦?

恍惚间有人进来,俯下身来替我上药,我呢喃着喊了个名字,听到他说:是我。

我勉强睁开眼来,看着面前的十三郎半天没回过神来,他轻手轻脚地将药上好,又将我扶起来喂我吃粥。我靠在他怀中,烧得有点儿傻,半天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就想死在这里吗?

我傻笑两声:我命贱,死不掉的。

他轻轻地替我将额角的灰拂去了:你不贱,也不会死,因为我找到了你。

他音调好听,说出来的话也这样悦耳,我说:若能死在你怀中,我也不枉此生了。

总不会比这里更差。

马车滚滚向前,不知去往何方,就像是我这样一个人,没有来处,没有归途。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我茫然地睁开眼,听到十三郎对我说:再往前走就是渡口,那里停了一艘下南洋的船。小白,你愿意和我一道离开这里吗?

离开?我下意识重复,我这样的人,也有选择的权利?

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惜: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过得不快乐。我没有问过你究竟在做什么,可你一定是不情愿的,对吗?

不情愿吗?

我想起那一团云似的兔儿,想起血溅在面颊上的滚烫,想起那些令人作呕却又不得不做的杀伐,却只露出个笑容来:说不定我乐在其中?

若你乐在其中,又为何要一个人待在那破庙之中?你分明就是……

我冷冷问:就是什么?

他迟疑一下,到底开口:分明就是不想活了。

我愣在当场,许久许久回不过神来。十三郎没有再逼迫我,只是将车窗推开,对我说:往前就是渡口,和我走,你再也不必做那些不情愿的事情。若是往后望……今夜,你恰好能看到烟火。

是虚无缥缈只有一瞬的绚丽,还是长长久久平淡地活,小白,你自己选吧。

记得少时我偶然听戏,听人唱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偶尔知慕少艾,也会幻想日后会与何人共度一生。十三郎这样好,温柔和善,体贴入微,若没有他,或许我早就熬不下去了。

我该和他走的,哪怕会毒发死在异国他乡,也好过这样零碎的磋磨。

可我只是轻声说:能陪我看一会儿烟花吗?

他脸上现出失望的神情,却也没再说什么,将我扶起后,体贴地支撑着我。我久病无力,只能靠在他怀中。

夜风微凉,卷着不知哪来的花香,天幕干净得像是擦了数遍的琉璃盏,远方一点流萤亮起,直直升入空中,却原来并非那朝生暮死的小东西,点点流光抛去,于最深处,忽而盛放成一朵丰腴艳丽的赤色牡丹。

这是皇帝老儿寿辰才能享受的美景,一年只有一个朝夕。若不是怕扰了天子雅兴,羽林卫又怎会只追杀我三日?

我忍不住要笑,又和十三郎说:这是我第二次看烟火。第一次是在八岁时,那一年城里挂了好多花灯,一盏连着一盏,我看得入迷,一直往前走,猛一回头,却只望见烟火满天,吹落满城星辰。

他回忆道:那一年……应是天子登基,普天同庆。

那我便记不得了,只是后来,我再也没有看过烟花。

他说:其实我知道,你不会同我走的。

为什么?

因为刚刚,我找到你时,你喊的名字不是我。

我追问:那我喊的是谁?

书元。隔得这样远,仍能听得爆竹之声声声入耳,他垂下眼睛,轻轻地说,虽然不知道他是谁,可能让你脱口而出的,定是你藏在心底最深的那个人。

怎么会……我喃喃道,我藏在心底最深的,竟然是他?

人总是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哪怕侥幸得到,也不会珍惜。他微笑着凝视我,烟火那样美,可是只有一瞬,而他眼中的光明明灭灭,像是要笑,却到底沉寂,哪怕你不想和我走,可小白,我只愿你能得偿所愿,再无牵绊。

那夜的烟花很美,若是初见,我定会和他走。

一个月稍纵即逝,十五日时,我准时坐在书元面前,问他说:杀谁?

他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这么积极?

我没理他,他将一封信推过来,拆开了,上面和往昔一样,明明白白写着要杀的任务目标姓甚名谁,还会附赠一副画像,免得杀错了人。

我按惯例看了三遍,旁边书元若有所思问我说:看清楚了吗?

关你屁事。

我态度恶劣,他却只说:认得这人是谁吗?

认得。

哦?他奇道,你竟认得?

我忍了再忍,还是没有忍住,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说:你有病是不是?邬守平这个天下第一捕快谁会不认得?

他凝视着我,半晌,竟笑了出来:认得便好。这人罪大恶极,表面上看断案无数,是个清白无瑕的大善人,实则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滥用权柄滥杀无辜。杀了他,你便是做了一桩天下最大的善事。

他好啰嗦,我掏掏耳朵,站起身就往外走,他又喊住我:还有一件事。

有屁就放。

你杀他时,要让他看到你的脸。

我说: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难道他还能被我美死不成?

他却示意我伸出手来,我狐疑地看他,他将一个油纸包放入我手心,打开来,里面是四块梅花糕。

糕团雪白,以朱砂点就氤氲的一朵红梅,这是我小时最爱的点心,我一时惊喜,却又装作漫不经心:*鼠狼给鸡拜年。

可我其实心中十分欢喜。书元看着我的神情,放缓了语调,柔声道:照我说的去做,小白,这是你最后一桩任务,等你杀了这个大恶人,我就放你自由。

只是杀一个大恶人,就能换来我的自由,划算,简直太划算。更何况这个曾经的天下第一捕快,现在也不过是个退休了的糟老头子,每天早上天不亮就爬起来掏鸡笼里新下的鸡蛋。

作为一个杀手,想要一击必中,就得多多观察。书元给了我一个月时间,我半个月都用来看他掏鸡蛋了,掏出来鸡蛋他也不吃,攒在一个小篮子里。

我心里骂他抠门,却忽然听到他说:天天趴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进来。

他竟然发现了我!武功果然比想象中要高强得多,还好我谨慎,没有冲动行事,否则谁生谁死还不一定。

我硬着头皮想要起身,却猛地顿住,他目光如炬,冷冷看向我:还要我去请?

我道:也不必这么客气……只是我被卡住了。

邬守平:……

我也挺无语的,尤其是被他从狗洞里硬生生拽出来的时候。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他问我:青天白日,你钻我家狗洞做什么?

早就听闻邬大人天下第一捕快的美名,我虽然年纪小,但一直有个心愿……

你也想做捕快?

非也。我虽然见识短浅,却也明白想做一个好捕快,除了胆大心细,更要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像我这般的女子,哪里是那块料?

我说得义薄云天,他脸色也温和了一些:其实想当捕快,要求倒也未必那样的高。那你说说,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猛一抱拳:邬大人,请您收我做干女儿吧!这样,我出去就是个捕二代了。

然后,我就被邬守平给扔了出去。

不想努力有什么错?我守在门口,苦思冥想要怎么杀他,门却又开了,他说:进来。

我惊喜道:干爹,您愿意收我了?

别瞎叫。他板着脸说,我煮了鸡蛋,来吃。

这老头儿真怪,鸡蛋自己不舍得吃,倒是煮给我。我一口一个吞了,他在旁边看着,那张苍老的面孔上忽然露出个笑容来:好吃吗?

一般吧。

他捋捋胡子:我看你挺喜欢的,不过我不爱吃这个。

那你养那么多鸡做什么?

我小女儿爱吃。他说着不笑了,灰白的胡子抖了抖,神情中带上了许多的沉痛,她小时候家里不宽裕,我夫人养了一群鸡,下的蛋攒着都要拿去卖钱。一个月,她也就能吃上那么一两回。所以现在,我养了这么多鸡,鸡又下了这么多的蛋,都给她留着,等她回来吃……

我手里又拿了个鸡蛋,闻言不知道该不该放下,他看到了说:你吃你吃,我看你的吃相就想起我家小囡。你们哪里都不像,就这一双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张脸上贴着一张人皮面具,只有眼睛的形状无法更改,没想到这么巧,就和他家小囡一样。

我想得出了神,邬守平还在旁边帮我剥鸡蛋,我问他:邬大人,我把你家小囡的鸡蛋都吃了,她回来吃什么啊?

他剥鸡蛋的手顿住,忽然生了气:让你吃就吃,怎么这么多废话?

老头子更年期,脾气这么大。我忍气吞声,只是吃人手短,只好帮他收拾房间。

作为天下第一捕快,他家好小,从前走到后,也就这么一间屋子。我把地扫了,又替他把衣服洗了晒出去。天光晴好,吹得衣裳飘起来,他坐在院中摇椅上,像是睡着了。我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刚开开门,他却忽然问我:明天还来吃鸡蛋吗?

我吓一跳,干笑一声:你存着给囡囡吃吧。

存了也没用。他梦呓似的,声音里却浸满了苦楚,小囡回不来了……我没有照看好她,我不是个好父亲……鸡蛋攒了一篓又一篓……可我的囡囡,再也吃不上了……

他说得乱七八糟,带着日薄西山的颓丧,我没来由地眼睛一酸,又听到他说: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

我猛地回头看他,日光中,他闭着眼睛,灰白的胡子被微风轻轻吹动,像是一簇失了根茎的蒲公英。我站在原处没动,他却还在说:我家小囡走丢的时候还那么小,牵着我的手喊我阿爹……我其实早就发现你了,天天撅着屁股钻狗洞偷看我,可我舍不得点破啊,你那双眼睛看着我,我就总以为……总以为是囡囡回来了。

一颗泪沿着他苍老的面孔缓缓滑落,我一再提醒自己,他是个恶人,却还是忍不住问:邬大人,我知道你是天下第一捕快,断案无数,百姓们都说你是邬青天,可你敢发誓,这辈子,就没有做过错事吗?

若他敢发誓,那我就放他一条性命,大不了继续跟在书元身边替他杀人……

我说:说不定另有隐情……

小姑娘。他苦笑一声,不必替我找借口了,你想杀我,可我却不能死,我还得等着我家小囡回来。你打不过我的,还是放弃吧。

我不再说话,良久,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揭开,走到他面前蹲下:那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我。

他似是察觉到什么,眼皮轻颤两下,缓缓将眼睁开,看到我时,倏然顿住。风暖云舒,正是一年好时光,日光落在我的面颊上温暖至极,他伸出手来,颤抖着拂过我的眉眼,却同日光截然相反,冰凉刺骨。

囡囡……他说,我的好囡囡……

我的袖中滑出匕首,抵住他的心口,他视若罔闻,却对着我现出个笑来: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低声说:不大好,我总要杀人,尤其是你这样的大恶人。

都是爹爹的错。我第一次知道,一个男人也有这样多的眼泪,他的泪滚烫地滴在我的手背上,重得漫过了数十载的岁月,都是爹爹没有照看好你啊!

我的手颤抖起来,连匕首都握不稳了,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女儿,这世上相似之人万千,更何况经年未见,他又怎能知道囡囡如今是何须面容?

可我下不了手。

他似是看出来了,又问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白。

是个好名字,俏皮烂漫,配你极好。他说着,轻轻握住我的手,低声说,爹的好阿囡,一晃眼,便已这样大了。

他最后一句话说:同你娘亲,长得真像。

下一刻,他便猛一用力,将刀尖亲手刺入自己心口。

血如小蛇,舔舐过光阴,赤红韦陀盛放如火,风住尘香,我许久许久没有动作。他的手慢慢从我的腕上滑落下去,像一捧燃尽了的灰。

日光一寸一寸落下去,我到底站起身来,向前走时,步步都是血。走到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邬守平闭着眼睛,花白的胡子被风吹得更乱了。

爹……

我忽然喊了一声,却又不知道是在喊谁。天地无垠,而我没有来处,亦无归途,身似浮萍,心如飞絮。

可脑海中翻涌起无边的巨浪,我腿一软跪倒在地,似乎看到当年……火树银花不夜天,男人牵着我的手,柔声哄我说:小囡乖,等回家,爹爹给你煮鸡蛋吃。

花灯一盏接一盏,我往前走,人那样多,淹没了男人,我被裹挟着向前,从此,再也找不到家了。

我疲倦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书元坐在我床前,臂弯里,还抱着刺头。

刺头在我怀里总是上蹿下跳,被他抱着,却瑟瑟发抖乖巧至极。他今日难得不穿黑衣,穿了一身白衫,要想俏一身孝,他这样子果然好看,可我一场大梦,却只觉冰冷,凝视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问他说:你早就知道,我和邬守平的女儿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问这个?他有些戏谑道,我还以为你会问点别的。

我沉默下去,手死死抓着被角,他却不肯放过我:我不记得,你竟是如此懦弱之人。

书元……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字字泣血,我……是不是邬守平的女儿?

他看着我,脸上面具一般的笑容渐渐扩大,直至扩大到如同狂喜,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是得偿所愿的快慰,是大仇得报的欣喜,亦是刻骨铭心、无力回天的疯魔。

你果然问了!他大笑说,你果然猜到了!是,你便是他的女儿!你不叫什么小白,你姓邬,因为你父亲太过爱你,将你养到八岁都没有起出一个配得上你的名字,只将你叫做小囡。

我耳中一片嗡鸣,看着他,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果然是这样……果然是这样……梦里的花灯,花灯下的男人,热腾腾的鸡蛋,还有再也见不到的家……我是有家的,我不是石头里蹦出来,我还有个很爱我的爹爹,他一直等着我,哪怕死之前,都还念着我的名字……

我突然顿住,因为我终于想起——我的爹爹,已经被我亲手杀死了。

嗡鸣变作一场满天彻底的悲呼,心中的大雪呼啸而至,我动弹不得,只有眼泪一颗连着一颗滚了下来。书元温柔地伸出手,替我将眼泪擦掉,欣赏地看着我,如同看着一柄最顺手的刀。

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只是露出脸来,就让他肯引颈待戮。他说,你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舍得去死?

我死死咬住牙关,他却不需要我的回答:因为他可是天下第一捕快,他同我们这个组织交过太多次手了,他心中清楚,组织在每个杀手身上都下了毒,若他不死,你的下场定会非常凄惨。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这样爱护你,怎么忍心你受一点的磋磨?所以他心甘情愿死了,死在他等了十多年的女儿手下。小白,连我都感动了,怪不得你哭得这样伤心。

原来是这样啊……我想起爹爹死时望着我的神情,那样温柔,那样不舍,他定然很想多看我几眼,将十几年错过的岁月都补回来。

喉中泛起血腥味道,我问书元: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们父女?

我不是恨你们。他收起笑,冷冷望着我,我恨的是害了我家的所有人。

小白,不是只有你有爹爹,我也有。我的爹爹,却被人当作绊脚石,轻描淡写地害死了。我爹一向仰慕邬守平,因为他是天下第一捕快,为多少冤假错案平反,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我少时我爹便告诉我,将来也要做这样了不起的大英雄。可就是这样一个大英雄,却为了荣华富贵,在最后关头判了我爹的罪!哪怕他明明知道,我爹他根本没罪!

他说着,伸手扼住我的喉咙:他救了那么多人,人人称颂,可我爹却死在了菜市口!我娘亲哀毁过甚,不过半载也自尽了。这些年,害过我家的人,我一个个都借着你的手除掉了,你以为你杀的都是恶人,可他们却个个都是百姓口中的大好人。你的正义,同你爹的正义一样,都可笑至极!

我喘不过气来,看着他癫狂的面容,艰难道: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书元,我八岁那年……桃花林畔的人……是你吗?

他没想到我问的竟是这个,神情莫测,许久,才回答说:是我。

八岁那年,并不是我爹爹以为的那样,是他没有看顾好我,才致使我走丢。是我自己为了同旁人的约定,悄悄地挣脱了他的手跑开了。

而那人,就是书元!

桃花林畔,少年一袭白衣,如琢如玉,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模样,可原来一切美好都是早有埋伏,他哄我花灯会上同他一道去放河灯,我才会挣脱了父亲的手,却不曾想,这一走便是一生。

我想要大笑,喉中却只能发出绝望的喘息,如同陷入绝境的兽:你杀了我吧……你已经报仇了,你杀了所有想杀的人,书元,我求你,杀了我吧!

他的手指慢慢收紧,如同破庙之中一样,可这一次我不再挣扎,闭上眼睛,温顺地迎接死亡。可他再一次收手,空气汹涌地涌入喉管,我呛咳得满眼是泪,看到他冰冷地望着我。

死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我要让你活着,同我一般,日日受着无边的痛楚。他说,小白,我已身在地狱,你注定要陪着我。

他要我陪他,所以我便不能死。

房中所有锐器钝器都被收起,我被柔软的绸缎束缚住双手,寸步不许离开。可他忘了,一个人若是想死,是怎么都拦不住的。

我绝食的第六天,书元来到我的房中,将一碗粥灌入我口中。食物的味道本该甜美,可入口却令我作呕,我吐得浑身颤抖,看到铜镜中的自己,形销骨立,丑得令人发指。

书元道:瞧瞧你自己的样子,不觉得恶心吗?

他生气我就高兴,哪怕是这样的境地,也笑了起来:恶心,恶心透了。所以请你行行好,让我去死。

他拽着我,几乎咬牙切齿说:好,小白,你想死是吗?那我就先送你的刺猬上路!

刺头从来安静,被他握在手中,一定是太疼了,竟然叫了起来,可哪怕如此,它还是努力竖起浑身的刺,扎破书元的掌心。

血珠子滚了下来一刻,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发出那样可怖的尖叫声,我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翻了下来,抓着地上打翻了的粥,大口往嘴里塞,一边哀求说:求你别杀它,我吃饭,我吃饭了!

他一定是觉得我疯了,被我这模样震撼到,竟真的松开了手,我双手捧着刺头,哆嗦着小声安抚它说:刺头别怕……我给你削苹果吃。

它没有动,许久,努力地抬起头,轻轻地舔了舔我的手心。然后,在我的掌心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往后再流,也只有心头那一点热血。一行血泪缓缓滚落在衣襟上,点点滴滴,如同胭脂染的梅花。屋内安静至极,风从胸口空荡荡地穿过去,我捧着刺头,痴痴望着,期待它能再活过来,可花有重开日,这世上却从没有可以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良久,我喉头一甜,呛咳出一口血来,这场面一定万分可怖,连书元都脸色一变,扯起我要往我口中塞药。我这才想起来,又到了吃解药的时候。

往昔我贪生怕死,生怕少吃一颗会命丧*泉,如今才明白,原来死也是一件奢侈的事。

我死死咬住牙关不肯松开,哪怕书元用力钳着我的两腮,也没有张口。他试了再试,厉声道:你想做活死人?

他一定是被我气疯了,不然怎么会说出这么可笑的话来?

我讥笑道:我连真死都不怕,还会怕做活死人?

我倒是忘了,你是一心求死。

他冷笑一声,反手将药塞入自己口中,还不待我反应过来,便俯下身来,狠狠地吻住了我——

说是吻,更像是一个啃噬,像是两只穷途末路的兽,在最后的疆场上不死不休,血腥气在齿颊间弥漫开来,直到我将药吞入腹中,他才松开了牵制着我的手。

我气得浑身颤抖,伏在床边想要将药吐出来,他用手背将唇角的血擦掉,又用那种恶心的口气和我说:我以为你会喜欢。

我破口大骂:被狗咬了都不会让我这么作呕!

是吗?他微微一笑,那为什么在破庙里,你醒来时,脱口而出是我的名字?

那是因为……我下意识要辩解,却又猛地愣住,你怎么知道……我喊的是你的名字?

他闻言也愣了一下,旋即皱眉道:先回答我的问题。

这件事只有我和十三郎知道,你把他怎么了!

我现在还没有对他做什么,可如果你还这样寻死觅活,我就不能保证他的死活了。他说着,捧起我的面孔,似是珍之怜之地将我面上的血泪擦去,将自己弄得这样狼狈,你又能得到什么……嘶——!

他话音未落,我已经咬住他的手腕,他闷哼一声,抬手似是要打我,我不管不顾,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来。那只手落下,却轻之又轻,几乎像是一个爱抚。良久,我力竭着松开口,他的手腕上被咬得一片狰狞,可他毫不在意,只看了一眼,便负手而立。

我凶狠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敢动十三郎一根汗毛,我一定杀了你!

他却语调平静道:想杀我,至少要先活下去。

他说着就要离开,我喊住他:我饿了,让人给我送饭来。

你想通了?

我说:不吃饱饭,我怎么有力气杀你?

他哈哈大笑,像是觉得我说的话十分可笑。饭菜很快送了进来,我大口地吃,哪怕反胃想吐,仍逼着自己咽了下去。书元有句话说得很对,想杀他,至少要我先活下去。

况且……哪怕我失去了爹爹和刺头,可我并非一无所有。

日光慢慢落下,月亮升了起来,皎皎的光落满大地,倒像是满城素缟。我推开窗户,悄悄地跃了下去。

书元不知去了何处,竟然没有来阻拦我。

我沿着运河河沿向前,一路上绿暗红稀,春天走到了尽头,便连夏日都寥寥无几。我想起往昔,十三郎同我说,若我有朝一日遇到难事想要见他,只需去到运河尽头的小院,他一定会在那里等着我。

哪怕书元说了没有对他下手,可没有亲眼所见,我怎能放心?

所以当我终于走到了小院时,我迫不及待地便推开了大门。院中安静,墙角种着一丛牡丹,这样艳丽的花,香气却只寥寥,被风拂过,落下几片花瓣来。屋内亮着灯,我刚要进去,就听到十三郎的声音:小白?

我连忙道:是我,十三郎,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怎么突然来了?

我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对他说了实话:我同书元闹掰了,我怕他拿你威胁我,所以赶来看看你。

多谢你记挂我,可我没事,你还是快回去吧。

他说的温柔,可话里话外都是赶我走的意思,我皱了皱眉,装作顺从:那我先走了……

我往外走了几步,却又猛地回头,将门推开。在我开门一瞬,屋内的灯瞬间熄灭,

十三郎背对着我,静静坐在那里。月亮的光从窗边漏了进来,落在他身上,映出他的一身黑衣。

记忆中,这还是他第一次穿黑衣,我上前一步,他已经开口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还是放心不下你。我说,你做什么不敢看我,是不是书元打你了?

他像是笑了一声:你把他当做什么人了。

我已经心急如焚,上前一步想要将他拽过来,可他纹丝不动,只是反手,要将我推开。我下意识拉住他的手臂,入手只觉一片滑腻,借着月光,我看到他的手腕上伤痕犹新,那滑腻,原来是挣扎间渗出的鲜血,再看形状,分明是一个牙印。

我僵在当场,如遭雷击,良久,颤抖着声音干笑一声:好巧,你也被人咬了一口?

他没有说话,只有我的笑声,惊慌失措地在这小小的居室内回荡,良久,他叹了一口气:你不该来的。

我立刻说:是,我不该来,那我先走了。

小白。他喊住我,你真的不想看我一眼再走吗?

心中有个声音,催促着我赶快离开,可脚却自有意志,钉在原处动弹不得。

十三郎缓缓转过身来,月光如水,明晃晃地照过前尘今生,也照出他那一张英俊至极的面孔,往昔柔情似水的凤眸,这一刻竟然如此冰冷。

小白,他说,你看清楚了吗?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他!

这一张面孔,不是我的十三郎,分明是书元!

我尖叫着后退:怎么会是你!你杀了十三郎?!

我没有杀他。他抬手,将一张人皮面具扔了过来,面具轻飘飘落地,捡起来,还能拼凑出一张平庸的脸孔,因为,我就是他。

我恨不得这一刻自己是个聋子、是个瞎子,这样就不会听到这样可怕的话语。

那是十三郎,是十几年间陪在我身边,在我每一次痛不欲生想要死掉的时候,都微笑着陪伴着我的人。他是这世上最干净、最高洁的人,更是我可悲的人生中,唯一仅存的净土。他可以是贩夫走卒,可以是绿林好汉,哪怕是阿猫阿狗。

唯独,不该是书元。

我强笑道: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书元,你不要再骗我了。

书元静静望着我,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点莫名的怜惜:是你在骗自己。你难道真的没有想过,组织管理如此严苛,可这么多年,他为什么总能出现在你身边,又为什么能在破庙中找到你。

那是因为……我嗓子干哑,几乎说不出话来,那是因为……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许懂了,可我无法承受。

我看到他皱起眉来,想要拉住我的手,动作姿态,同十三郎如出一辙,在我过去每一次受伤痛苦时,十三郎就会这样,轻轻牵着我的手,陪我在月亮下面漫步。那时我以为,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可原来一念成魔,我的幸福,从来只是谎言。

我躲开他,如同躲避恶*:那一晚,你说要带我走,只是为了玩弄我?

不!他立刻斩钉截铁道,不是那样。那一刻,我是真心实意想要放弃复仇,和你远走天涯。

可我竟然为了书元……为了你,放弃了唯一一次逃出生天的机会?我想要大笑,又想大哭,可到底只能站在那里,绝望地说,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我自己了。

小白。我听到他说,就让一切都结束在今晚吧。我愿意做你的十三郎,陪着你离开这里。

我惊异道:你愿意不做书元,只做十三郎?

我愿意。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那样的明亮,就好像是他的心中……对我竟是有情义的,就让我们重头来过,好吗?

我到底笑了起来,笑得眼泪滚滚而落,连带着我手中的匕首一道,重重插入书元的肩头:重头来过?这一刀,是为我爹爹。

他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竟没有反抗,而我也不待他说话,面无表情地将匕首拔出,又重新刺入他的胸口:这一刀,是为了刺头。

第三下,是在腹部:这一刀,为了十三郎,为一个从没有存在过的幻影。

血沾满了我的手心,在我第三次将匕首拔出时,他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我的面前。我居高临下,冷冷望着他,他的脸色苍白,缓缓伸出手来,握住我的衣角:三刀已毕……你消气了吗?

我说:不够。

那就再来。他仰起头,微笑着看我,直到你消气为止,天长地久,你总会原谅我的。毕竟,我爱着你,你也爱我不是吗?

我蹲下身,和他面对着面,第一次,再没有一个人高高在上,我们是平等的,可这样的平等,又这样荒唐。

书元。我轻声道,我说过,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到了现在,你竟然还觉得,你做的一切,是可以被弥补,可以重头来过的?

他皱起眉来,露出个疑惑的神情:为什么不可以?你爹害死了我爹,我也杀了他报仇,一报还一报,难道不公平吗?

公平,很公平。

我化身十三郎陪着你,你喜欢我,又放不下十三郎,现在两者本是一人,难道不是好事?

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那是为何?他苦思冥想,难道是因为我杀了刺头?若你喜欢,我再送你一只便是。

我忍俊不禁:书元,你这辈子,一定从没有学过如何去爱一个人。

他却说:若你知道,可以教我。

他这样虚心求教,若是往昔,我定然欣喜若狂。可这一刻,却只有无边的痛苦淹没了我,我轻轻地摇了摇头,甚至称得上温柔地对他说:来不及了。

什么?

他话音未落时,我已经抬手,将匕首轻快地划过自己的颈子。

匕首被我磨得极薄极锋利,像是一抹月光,又好似情人的一颗眼泪。血只在一瞬间便涌了出来,我却不觉得疼,甚至还能开口说:因为我要永永远远离开你。

只有这一句,下一句便说不出来了。我看到书元扑向我,徒劳地想要捂住我的伤口,可他浑身都沾满了我的血,无论如何,都救不回来。

他学不会如何去爱人了,因为在他没有学会之前,就已经彻底失去。

我看到他抱着我,神情那样痛苦,好像在受什么锥心之痛。

他这样的人,也会痛吗?也会如我一般,心死成灰?

只是可惜,他送了我一生的苦楚,我却只还了他这样的一瞬。

一切都离我远去了,最后的,也只有一滴炽热的液体,重重地滴落在我的眉心。

那或是他的泪吧?

我应该是死了,*魄飘了起来,越升越高。

穿过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雾,那雾冰冷无比,能冻僵*魄。滴落在我眉心的那滴炽热没有消散,在此时包裹着我,保护着我,像是一个暖暖的怀抱。

从雾中走出,前面是一个高台,有**在排队等着,喝一碗那孟婆做的汤。

等到了我,我看着那碗碧绿,无悲无喜。

你不想喝吗?

眼前的女人问我。

女人很美,定然是那孟婆了。她笑容里都是阳光。这是阴间,弥漫着**,不应该是哀嚎和惨淡吗?这样的灿烂怎么会在这*泉出现?

我问:喝了,就能忘掉一切吗?

她笑着摇头:喝了,也许还会记起更多的东西。

我不懂,但我终究还是喝了,后面还有很多**在排队。过去的一生,他们都有着各自的喜怒忧思,有着悲伤惊恐,有着自己爱过的人,也有背叛,有意难平。

轮回,是带不走这些的。

碧绿的汤汁清凉冷冽,滚入腹中和我眉心滴落的炽热混在一起,相融相消。

*魄中似乎传来咔地一声响,似是有什么枷锁被打开,又似乎是获得了某种圆满,某些记忆失而复得。

原来,这汤真的是会让人记起很多东西的。

他送了我一生的苦楚,我想忘了他,但他却是不想我忘了他。

我是小白。

我是小白。

我泪流满面,不由回头,来路上白雾茫茫。

恍惚间,我像是看到一盏接一盏的花灯,远方的天空绽开烟花,人群分开,桃花明灭。少年仍是一袭白衣不染尘埃,凤眸睥睨,望着我,露出一个笑容。

那不是萍水相逢,也不是注定的劫难,那是千百次轮回一个人执着的陪伴。

他竖起食指放到嘴边:嘘,不要哭,下一世,我定然不会让你伤心。

只是,我的泪,更多了。

作者:似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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